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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3日 雨
 
 
这两三个月,我不断在新闻里看到湖北人被歧视的消息,很生气。我到处跟人辩论,起早贪黑发朋友圈,如今好容易武汉通航,中国各地的亲友们,也纷纷传来了度过难关的好消息,可是突然,我们纽约变成了重灾区,纽约的医院,变成了“人间地狱”。突然之间,就轮到纽约人开始被歧视了。
 
苍天曾经饶过谁?我“哈”了一声。没想到纽约人也有这一天。
 
纽约人向来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纽约不是美国的首都,甚至不是纽约州的州府所在地,但它是世界之都:联合国总部在纽约办公,自由女神让纽约成为无冕之王。纽约人曾经号称,美国实际上分成两部分,一个是纽约,另一个,大纽约之外剩下的那个(憨厚朴实的农村版本),才叫“美国”。纽约人真傲娇。也正因如此,今天看到一篇写纽约人现在受歧视的报道,我偷偷乐了一会儿。
 
文章标题叫:《逃离病毒的纽约市民遭遇来自上州邻居的白眼》,大意是写现在有的纽约市民,跑到纽约州北部的upstate躲避疫情,“但他们并没有感受到爱意”。
 
先解释一下,当我们提起“纽约”的时候,其实有两个纽约,一个是纽约州,一个是纽约市。辛纳特拉那首名曲《纽约,纽约》,很多人以为歌名上的两个“纽约“只是字面的重复,是“重复以表感叹”,其实这只是一层意思,另外一层意思,是指“纽约(州),纽约(市)”。这个指代,对纽约人是常识,但外面的人大都搞不清。而所说的纽约市,是指曼哈顿,加上地理位置上属于长岛的布鲁克林区和皇后区,以及布朗克斯区和斯丹顿岛,这五个部分;我所在的区域“长岛”,通常指的是地理意义上去除布鲁克林和皇后区后,剩下的那部分长岛,东面到大西洋的那个部分;而upstate,就是文章里提到的“上州”,指的是曼哈顿以北那妥妥的一大片,跟加拿大接壤,面积相当辽阔。
 
纽约市的城里人,经常“嫌”上州是乡下。其实上州这个“乡下”很厉害,康奈尔大学就在上州,高高的山坡上一座座庄严的图书馆和教学楼,山坡下就是一望无际的悬崖、瀑布和山谷,风景优美到让校园成为传说中的“自杀圣地”。(kidding)。胡适,还有现在正领导美国人抗疫的安东尼·福奇博士,以及一代散文家E.B.怀特,都毕业于纽约上州的康奈尔。
 
但纽约人就是谁都看不起。一河之隔的新泽西,有常青藤中的常青藤,普林斯顿大学,纽约人还是觉得人家“土”,说新泽西的人开车不守规矩。我非常惊讶于连红绿灯都不看的曼哈顿人,居然说新泽西人“不守规矩”,但我想想我自己曾经在上海生活的体会,也觉得能理解:上海人都觉得全中国只有上海才算城市,其他的都是乡下。这还是九十年代那会儿。后来上海越来越厉害,巴黎也被上海人歧视:“街上到处都是狗屎”;伦敦也被翻白眼儿,“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纽约跟上海比也乡土气,“肯尼迪机场坑坑洼洼,第五大道咋好意思叫商业街?!”
 
大家在歧视别人这方面,才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再说回英国《卫报》那篇关于纽约(市)人在上州受歧视的报道。原来,(加上我的理解),纽约城里人口密度大,病例激增,市民都往外走:特别有钱的飞去海岛,飞到各种大家想不到的私人度假胜地,有些人从城里搬到我们长岛,尤其是最东边的汉普顿,(很多华尔街精英在汉普顿有海边度假house,由于汉普顿距曼哈顿稍远,他们中有些人坐直升飞机往来),又有些纽约城里人,会去美国其他州的父母或者亲戚家里,或者国内旅行,(这才会发生前几天罗德岛拦截纽约车辆的事。疫区的人都在往外跑,外州就很惊慌),还有一些纽约人,去了离纽约城最近的上州。
 
新闻里说,位于纽约(州)上州的伦斯勒县(Rensselaer),有个叫史蒂文-麦克拉夫林(Steven McLaughlin)的行政长官,他对现在纽约(市)人“城里闹传染病,就往我们这儿疏散” 非常担忧。上周他曾经给纽约州州长库莫写信,呼吁让库莫禁止纽约市到北部上州的所有不必要的旅行,被库莫给拒了。
 
于是,麦克拉夫林就在本县发布了一项公共卫生命令,要求任何从新冠病毒感染严重的城市抵达该县的人,都必须立即与当地官员联系,并接受14天的隔离。
 
当新闻媒体采访麦克拉夫林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这位官员解释是,“很多很多人”最近都过来了,“他们来了,正在占用旅馆的房间,正在占用Airbnb这类短租住宅,”他又补充,截止到本周二,也就是3月31号,他所在的这个县,已经出现了51例新冠确诊病例,“至少有7例直接来自纽约市。”
 
这位行政长官说,“现在县里的很多人都非常害怕,他们说,’别放他们进来,让他们离我们远点儿。’ ”
 
“而我采取了更折中的方法。”,“我这个级别的官员没有权执行就地庇护令,所以,那好吧,你可以自由旅行,但请你体谅一下你的同胞,也就是我们,我们也是和你一样的纽约州的人。”
 
引起《卫报》关注的是,该县的官方Facebook,上面写有一句话:“把国民警卫队派到该死的哈德逊河边儿守着,或者其他地方守着,谁都不能过这条线。”意思是让军队守着纽约城跟我们的边界线,别让那些(有可能)染了新冠病毒的纽约城里人过来。
 
比较温和的留言是“大家都有亲人,我们怕被传染,这是可以理解的,请你们就留在原地吧,别让我们担惊受怕了。”
 
这篇新闻的最后,报道了纽约州哈德逊河谷的某些地区,最近因为纽约城里的居民“外逃”,(租)房价都涨了三倍,疫区人员涌入以及居家避疫带来的恐慌,造成了当地人超市的抢购,现在“得不到足够的食物供应”,医疗物资也短缺。当地人还担心,小地方更没有防治疫情爆发的能力,医院会造成更大的医疗“挤兑”问题。
 
上州也很不容易啊, 但是,就算真的派国民警卫队在哈德逊河边坚守边界线,也应该是基于人道主义,不容许歧视疫区吧。
 
(3月28日,医护人员将病人送往美国纽约布鲁克林一家医院的急诊室。 图/新华社)
 
 
“首都的瞧不起外省的,城市的瞧不起乡下的,南方的瞧不起北方的,有户口的瞧不起没户口的,四肢健全的瞧不起残障的,健康的瞧不起病人,瘦子瞧不起胖子,漂亮的瞧不起丑的,聪明的瞧不起笨的,男的瞧不起女的,大人瞧不起孩子,年轻人瞧不起老人,当官的瞧不起平民,科长瞧不起股长,奥迪瞧不起奥拓,读书的瞧不起文盲,戴口罩的瞧不起没口罩的,信马列的瞧不起信教的,大汉的瞧不起蛮夷。在一个歧视大国,无人不歧视人,无人不被歧视。惟人类有歧视,于斯为盛;自己人歧视自己人,不遑多让。”
 
这话是我老公说的。我跟他竖完大拇哥,说,美国现在也不学好啊。
 
川普连说三回“Chinese Virus”,公然撕破脸地搞歧视了。
 
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说:“永远不写一句赞美战争的话,也绝不贬低别的民族。”
 
川普的Chinese Virus,把茨威格的思想和美国的荣光,都留在昨日的世界里了。
 
 
纽约市长白思豪:从4月3号起,为纽约市民提供免费三餐。
 
以前是学生可以吃免费餐,现在纽约市的大人们也可以去领了。
 
“ 目前,纽约市学生可在全市435个地点领取一日三餐,时间为早7:30至下午1:30,从周五(4月3日)开始,成年人也可前往这些地点领取一日三餐。学生及其家人的领餐时间是早7:30至11:30,其他成年人的领餐时间为上午11:30至下午1:30。派餐地点可发送短信’ FOOD’或者’COMIDA’至877-877查詢。”
 
说到纽约市长白思豪(Bill de Blasio), 我又想起纽约州州长库莫刚刚又发了新规定,通知纽约州的公立学校在4月春假期间(8—17日)必须继续远程教育,不再像以前一样不上课不留作业了。
 
库莫州长这么做,估计是因为州政府本来就“强烈建议”大家在这段时间里都呆家别出去,每天上上网课,孩子们好歹能学点儿东西,也有点事儿干,不至于闹着老往外跑。纽约州里其他地方的人出去跑倒也罢了,纽约市里那些傲娇惯了的“灾民”,要是趁着放春假又跑到上州去,人家不又要给脸色看?
 
唉,春假也不能去D.C.( 华盛顿特区 )看樱花,只能呆家里。纽约(市)人,怎么会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一天?
 
 
曾几何时,在偌大一个纽约州里,人们把那一个繁华的纽约城,直呼为“the city”:两个纽约(州)人见面打招呼,“你今天去哪了?” ,回答,“我去了the city”,我进城了,好像纽约城,是世界上唯一能叫做“城市”的地方,不需要任何其他名词和形容词来限定和修饰。
 
“纽约是艺术、商业、体育、宗教、娱乐和金融荟萃之地,” 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美国随笔作家E.B.怀特(E.B.White), 在他那篇写于1948、经久不衰的散文《这就是纽约》(Here is New York)里写,“在这么一个浓缩的竞技场上,挤满了角斗士、布道者、企业家、演员、证券商和买卖人。这个城市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那种味道,仿佛深藏在西装领子里,不容易洗掉,年深,日久,以至于不论你走到纽约城任何一个地方,你都免不了与这个城市的伟大时代、辉煌事功、奇人奇事,发生某种感应。” 怀特说,“此刻,我坐在中城闷热的旅馆房间里—— 房间紧靠高楼天井的半截腰儿处,忍受着九十(华氏)度的高温,房间里没有一丝风,然而,我仍不由得感受到周遭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隔着二十二个街区,是鲁道夫-瓦伦蒂诺的遗体安葬处;隔八个街区,内森·黑尔曾被处决;隔五个街区,欧内斯特-海明威在出版商的办公室直捣马克斯-伊斯曼的鼻梁;隔四英里,沃尔特-惠特曼坐在桌前,埋头为《布鲁克林鹰报》写评论……”
 
这就是纽约。这就是曾经影响了全世界的《纽约客》的文风。全世界傲娇狂妄的年轻人,如今还在不知疲倦地模仿着“如宪法第一修正案一样风格永存”的E.B.怀特,依然惊讶于他笔下蓬勃的纽约精神,
 
“纽约和巴黎不同,与伦敦不同,它不是斯波坎市乘六十倍,也不是底特律市乘四倍。它让所有城市望尘莫及,它甚至想法儿在大萧条最低迷的时刻,凌空达到了最高点。帝国大厦拔地而起……”
 
2001年的9/ 11,让世人再一次重温E.B怀特在1948年的纽约所体会到的不安全感:“纽约最微妙的变化,人人嘴上不讲,但人人心里明白:这座城市,在它漫长的历史上,第一次有了毁灭的可能。只需一小队形同人字雁群的飞机,立即就能终结曼哈顿岛的狂想,让它的塔楼燃起大火……死灭的暗示是当下纽约生活的一部分:头顶喷气式飞机呼啸而过,报刊上的头条新闻时时传递噩耗。”
 
9/11 恐袭19年后,纽约再遭袭击,再度噩耗频传,而这一回,纽约遇到的敌人不再是人,是异鬼,是病毒。今天,纽约州新冠病例超10万,死亡人数近3000,医院负荷几近极限,病人“无助死去”,纽约城被医生形容为“人间地狱”。怅然之际,我在不断传来的悲伤消息中,机械地翻阅着E.B.怀特,想从过往的文字里,找回纽约的荣光和希望。《这就是纽约》这本书,十年间我读过很多次,但因时隔久远,或者记忆衰退,我还是忘记了E.B.怀特最后的结尾。在不安之中,我翻到书的最后一页,只见E.B.怀特写了街上一棵老柳树,“经磨历劫,攀爬挣扎,就像纽约这座城市:在艰难中存活,在不期然的苦难中生长,在混凝土中蓄养元气,兀然挺立,迎向日光。”
 
E.B. 怀特结尾最后一句话是,“必须拯救这棵树,因为这棵树,就像纽约这座城市,如果它不复存在,一切都将陨灭。纽约城,这个古怪精灵而又神奇美好的典范,如果抬头望去,消失不见,人将心如死灰。”
 
P.S.
 
有一批从中国寄来的给纽约医院的救援物资,昨天寄到了我们家。快到中午的时候,随着“叮”的门铃声,一个大纸箱就出现在我的门前,FedEx(联邦快递)送货的白人胖小伙儿站在6英尺外,笑眯眯地看着我,大声地跟我问好、祝福、说再见。
 
纽约现在是hell,纽约现在也是heaven, 因为有善良的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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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婉茹

窦婉茹

31篇文章 3年前更新

毕业于复旦大学经济系,早期从事证券交易、投资银行工作,后历任《南方都市报》娱乐新闻部主任、新浪网娱乐新闻中心总监,多家媒体专栏作家,现居纽约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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