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疫情日记（总第44篇）

 

　　5月11日 阴，有时雨，大风

 

一

 

　　纽约刚刚度过了一个42年来气温最低的母亲节周末，今天星期一，温度又开始回升，窗外的树和草坪挺过了这一轮低温和冻雨，更加茁壮，朝着夏的方向，绿意再深一层。

 

　　周六大刮寒风的时候，我带孩子们出去散步，一出门就看见头顶的天空变成了天主教教堂加大版的屋顶，壮丽诡谲，阴阳相会：一半挂着蓝天艳阳，一半铅云滚滚，耳边的大风呼啸着松涛声，像一万辆法拉利打开了引擎。风吹得连地面都是微微震动的。孩子们有点着迷，又有点怕，正不知该往前走还是转身回家，突然一阵舒爽轻盈的小冰雹从天而降，在耀眼的阳光里，每一颗都像钻石般闪亮，在狂风里摇摆，上下左右，像“喝好”了一样，我女儿圆圆兴奋地仰着头大叫：“The devil is meeting his wife!(魔鬼会妻！)” 我儿子方方也呼啸地骑着他的滑板车，学狂风里小冰雹的样子快活地划弧线。

 

　　“魔鬼会妻”，西谚中的太阳雨，也叫“The devil is beating his wife.(魔鬼殴妻)”，好热闹、好没礼貌的一个说法啊。我暗暗感叹。这个母亲节的周末，老天下了一场晴空艳阳里的小冰雹，表演了一场壮丽的节日秀。

 

二

 

　　母亲节圆圆给我写了封信，写得很好，我觉得她以后也许能当作家。

 

　　每一个小女孩小时候都有很多的可能，我小时候也以为自己能够拯救世界。现在，我当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在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了这个世界对母亲“一半是捧杀、一半是棒杀”的现实之后，我既无意“伟大”，也认清了这个丛林社会对女性和母性，真正的尊重和帮助其实有限，更多的是袖手旁观的评价指点和理直气壮的掠夺。如此而已。所以，在这个母亲节，我有些悲观，我所有的卑微愿望只是孩子们都不要生病，都保持健康，对女孩子，健康之外再加上一条：希望她们未来的路不会越走越窄，尤其在做了母亲之后。

 

　　在这个纽约瘟疫大流行时期，我脑子里经常会想起我去年看过的一本书，《那不勒斯四部曲》。不知道为什么“瘟疫”会让我想起“那不勒斯”，我猜这并不是因为美国的抗疫领袖安东尼-福奇是那不勒斯和西西里人的后裔，这个联想太牵强。最大的可能，我猜，是“那不勒斯”这个地名，因为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Elena Ferrante）写了一部了不起的小说，于是在我的潜意识里，“那不勒斯”变成了“受伤害的，脆弱的，美丽的，孤独而忧伤”的同义词。

 

　　在这个母亲节，《四部曲》里莉拉和莱侬的名字，难以抑止地跳了出来。

 

 

HBO《那不勒斯四部曲之一的我的天才女友》剧照HBO

 

　　莉拉和莱侬，是一对聪明美丽、住在那不勒斯贫困地区的女孩。《四部曲》用漫长的篇幅描写了女性之间的友谊，描写了这两个女性作为个人艰难的成长过程，以及她们各自成为母亲之后，如何又遭遇了更大的无助和碾压。

 

莉拉和莱侬长大后

 

　　这是一部用“女性主义”无法涵盖的小说，因为对莉拉和莱侬这两个伟大的女性而言，男性和爱情，并不是她们的终点；甚至财富、名誉和地位，对她们也不是诱惑。她们成长于贫穷、粗鄙和暴力之中，作为女性，她们屡次被愚昧的现实打败，但她们终其一生唯一放在心上的，只是跟自身的局限性如何做不朽的抗争。

 

　　《四部曲》里的第一女主角莉拉，是一个“亚平宁的火把”一样的人，是一个诞生于贫穷之中的女神。但就像《权力的游戏》里龙母的出场一样，女性，即便是有天降神龙和高贵出身的加持，在男性的丛林社会里，都会受到肉体和意志的双重碾压。莉拉一生都被碾压，但一生叛逆而茁壮，也一生被爱慕，哪怕失去婚姻、失去爱情，她都不曾在乎——女神唯一的阿喀琉斯之踵，是孩子。

 

　　《四部曲》的四本书分别是：《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和《失踪的孩子》。光看这四部书的名字：从一个天才女友的故事讲起，最后以一个“失踪的孩子”结束，就知道神是怎么“惩罚”那些天才的女性的。“屠杀女神”似乎是这个宇宙最野蛮的一个爱好。

 

　　我想，也许母亲节其中一个含义，就是要纪念“女性无边无际的苦难”这个事实吧。《四部曲》里莉拉作为一个母亲的遭遇，也让我想起美国著名的女权主义者露丝·金斯伯格（Ruth Bader Ginsburg）大法官的话：“我不要求因我的性别給予我特殊照顾，我要求的是兄弟们将他们的脚，从我们的脖子上拿开。（I ask no favor for my sex. All I ask of our brethren is that they take their feet off our necks.）” 金斯伯格这句话，我本人也是直到做了母亲以后，才真正明白。

 

三

 

　　我女儿圆圆在母亲节给我写的信，让我想起《四部曲》里莉拉和莱侬的友谊，想起这两个女人，这两个在艰难环境里成长的第二性，她们之间经历的曲折的情感，以及终其一生的相互扶持。

 

　　圆圆的信，让我感觉像一个战士对另一个战士的鼓励。她让我感到惭愧。作为母亲，我心中过于强烈的爱，带来了患得患失的悲观。看了圆圆的信，我想或许爱的本质并不是害怕失去，或许真的像某一部电影里说的：只有勇敢的人才配得上爱。我想起前几天在新冠最厉害的时候，纽约州州长库莫说：软弱的人没有爱的能力，在灾难中，纽约人更要勇敢地去爱。圆圆母亲节的信，让我理解了库莫这句话：作为母亲，并不是变得更患得患失或者更怯懦，而是更有希望，更有力量。就像我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孩子在信中所说：”我们的精神，紧紧相互缠绕。” “当我们抵达顶峰，我们会清楚地看见真理。我们将永远在一起。我爱你。”

 

　　信的原文用英文写成。中文翻译是多多姐姐。多多姐姐姓钱，住在纽约州首府阿尔巴尼，就是州长库莫每天开新冠发布会的地方。

 

　　以下是圆圆的信，她今年10岁，正是和《四部曲》第一部里莉拉和莱侬相仿的年纪：

 

　　母亲节快乐！

 

　　这一天，我们会坐下来，感恩母亲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她们所牺牲的一切。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有伟大的母亲，但有些人，跟他们自身的不幸一样，有一个糟糕的母亲。总之，让我们把这特定的一天，献给我们的母亲。

 

　　我给妈妈画了一幅画，加上这篇日记，作为母亲节的礼物。

 

　　亲爱的妈妈：

 

　　谢谢你总是支持我，给予我所需要的鼓励。说真的，谢谢你做你自己。

 

　　我无法表达我有多么爱你。我如此幸运，有一位了不起的妈妈。

 

　　有时候，你会为我读一本书，有时候，我会为你读一本书。我们经常谈论一些只有彼此才能理解的话题。

 

　　再次感谢，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妈妈。你创造的快乐记忆，将陪伴我终生。

 

　　和你一起阅读，使我对阅读本身赞赏有加。我期盼我们哪一天还能如此。

 

　　我希望，对你来说，我是一个足够好的女儿。如果不是，请告诉我哪里做错了。我努力想让你开心，可是我觉得你没有领会到。

 

　　我好奇，你是否接受真正的我。

 

　　目前为止，你好像是接受的，但人生是一场幻觉。

 

　　人生只是甜蜜版的死亡。

 

　　我理解错了吗？还是说人生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死亡是一个痛苦的真理？

 

　　神会领着我们走向真理，这也是为什么没有人是完美的原因。我们所有人都希望听到我们想听的，那就是我们将和所爱的人一起永生。但那不是现实。

 

　　现实是残酷的，我们需要知道这一点。

 

　　人生从来不是一条平坦的路，而是一座崎岖的山。

 

　　你帮助我向上攀登。

 

　　我对你的爱，超乎你的想象。没有你，我将跌落谷底，再也无法爬起。

 

　　当我们直面真理，我们会明白，不管相隔多远，我们将永远在一起。

 

　　我们的精神，紧紧相互缠绕。

 

　　如果我们不能自己另铺一条路，我们就绕着它走。如果我们不能绕着它走，我们就跨过它。如果我们不能跨过它，我们就一同走在这条崎岖之路上，我扶着你，你扶着我。

 

　　当我们抵达顶峰，我们会清楚地看见真理。

 

　　我们将永远在一起。

 

　　我爱你。

 

　　——圆圆

 

　　翻译：多多姐姐

 

　　原文：

 

　　Happy Mother’s Day!

 

　　A day where we sit down and appreciate the things our mothers did for us. All the sacrifices they made. Most of us have great mothers, but some people, as unlucky as they are, have worse ones. So we take a day dedicated to our mothers.

 

　　I’m drawing her a picture, and this Journal entry for Mother’s Day.

 

　　Dear mother：

 

　　Thank you for always supporting me, giving me encouragement when I need it, and honestly, just being you.

 

　　I can’t express how much I love you. It’s a blessing that I have a great mother.

 

　　You would sometimes read a book to me, sometimes I would read a book to you, and we would talk about things that only each other would understand.

 

　　Thank you again for being a great mother. You created happy memories that will last with me forever.

 

　　Reading with you gave me a lot of good thing to say about reading. I wish we could do it again someday.

 

　　I hope that I am a good enough daughter for you, and if not, please tell me what I did wrong. I try to make you happy, but I don’t think you understand that.

 

　　I wonder if you accept who I am.

 

　　So far, it seems you do, but life is an illusion.

 

　　Life is just a sweeter form of death.

 

　　Am I understanding it wrong? Or is life just a beautiful lie, and death a painful truth?

 

　　God is to guide us until the truth, but this is why nobody is perfect. We all want to keep hearing what we want to hear, that we’ll live forever, with everyone we love. But that isn’t reality.

 

　　Reality is harsh, and we need to know that.

 

　　Life is never a smooth road, it’s a rocky hill.

 

　　You are helping me walk up.

 

　　I love you more than you can ever imagine. Without you, I’’ll tumble down, and never get back up.

 

　　As we face the truth, we’ll see that we’ll always be together, no matter how far apart.

 

　　We are entwined in spirit.

 

　　If we can’t pave a road ourselves, we’ll walk around it. If we can’t walk around it, we’ll go over it. If we can’t go over it, we’ll walk on it, together. I help you, you help me.

 

　　Once we reach the top, we can see the truth clearly.

 

　　We’ll always be together.

 

　　I love you.

 

　　—— YuanYu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