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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纽约日记(总第51篇)
 
  6月8日 晴
 
 
  封城百日之后,纽约市今天重启。
 
  今早我收到女儿老师的邮件,她休产假结束了,今天回来上(网)课。
 
  在封城的这段时间里,女儿的老师生了个漂亮的小男孩儿。看到她宣布“回归”的邮件,我很想跟她开个玩笑: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没白白浪费了这段时间的人,因为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创造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真拉风。
 
  我想了想,还是没说。一是我跟老师没那么熟,再就是我的英语也没好到随心所欲的份儿上。虽然现在疫情大致过去,大家心情轻松愉快很多,但是人家在百年一遇的疫情中生小孩儿,遭遇的困难之大,可能还不容调侃。即便是赞美和好意的话,如果很容易跑偏,还不如不说。
 
  老师在邮件里写:
 
  “首先的首先,我希望收到这封邮件的人都安好。自从在上次三月初召开家长会,我面对面地和你们各位一个个交谈,如今三个月已经过去——这三个月,有太多事发生,真是沧海桑田。
 
  我本以为到了六月份的时候,能在教室里再见到你们各位,现在看来,当初想当然的事,也不可思议地变成一种不现实。如今我只能庆幸于三月份我们的那次会面,庆幸于彼时留下的彼此曾经靠近的记忆。……”
 
  老师的信挺长,后面写了很多关于网课的时间安排。对我而言,这封信不仅是一个任课教师的回归,也是一个跟我一样的母亲的回归,一个妈妈,在九死一生地生了一回孩子之后,惊魂未定地跟人群打一声招呼——我还好,各位。
 
  其实,这三个月里我经常在脑中掠过一个念头,惦记这个老师怎么样了。但就像我惦记很多其他的朋友一样,三个月来,我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终于,今天我有机会回了信,我告诉她,照片上她的小宝宝那张可爱的小脸,曾经在过往的三个月里,照亮了我的世界。我说我记得我们三月初那次最后的会面,我记得你彼时神采奕奕的样子,在疫情中,你的样子也曾浮现在我的眼前,对你的回忆,也出现在我发表的文章里,那是令我感到鼓舞的记忆。
 
  我跟老师说:我的女儿、你的学生,也没白白渡过这段不可思议的时光,她跟我一样,写了很多笔记,有可能会以中英文两种语言出版。这也归功于你的教育。我希望能把这个好消息,当成一个礼物,在今天纽约重启之日献给你,不仅因为你是我女儿的老师,也是为了感谢你曾经用你儿子的照片,温暖过我的心。
 
  “We will meet again.(我们会再见面。)” 我在邮件里跟老师、在心里暗暗跟所有的朋友,有些动情地说。
 
 
  上周纽约疫情缓解,但黑人乔治·弗洛伊德的死,在美国引发的反种族歧视的游行,却处在一天天的扩大之中。随着游行的扩大化,美国人,尤其是华人,在种族这个问题上,观点的分化也日益激化和对立:同样一件事,比如游行,在某些人眼里是“革命形势蔓延”,到了另外一些人那边,就是“打砸抢烧的一群暴徒”。而极度的对立和分化,逐渐粉碎了大部分争论的可能,让争论几近等同于宣战:双方都被对方认定为论点先行,论据和论证都变得失去价值。极度的混乱之中,各种声音都有,有些有比较容易辨别的漏洞,比如骨子里认定“稳定压倒一切”的;有些辨别的难度大一些,使用了很多精致的算计;最厉害的,是撇开了算计,直指政治经济文化“我每一条政策样样都给了你,我连总统都让你当,你还跟我要什么?” 意思是除了”你还想跟我要尊重吗?你也配。”
 
  上面这些,都是左右两派彼此常见的争执。不是很常见的现象是:有人要求他人“单膝下跪”,被批评为“道德绑架”,这引起右派极大反感。现在右派批评左派时,好听点说,是“幼稚”,是“理想主义”,难听点说,是“虚伪”,是“道德婊”。如果有人跟你说“你那么主张平等,你怎么不住到黑人区,你怎么不把你孩子上好大学的名额让给黑人呢?”这都是客气的,那些不客气的、基于“黑人就是暴力”的各种诅咒的话,听都没法听,结果已经不是拉黑和吵架,而是让人理解了人类的战争到底是怎么来的。
 
  鉴于这样动不动就撕的革命形势,目前大家都非常小心地做选择,选择“跟谁”,以及“怎样”讨论种族的问题。朋友圈在过去的一周里,开始了新一轮的“友尽割席运动”,说话再小心都不成,都要尽与被尽、割与被割——大家火气都太大。我的一位老领导,今天在朋友圈里发表了一条近期朋友圈“live,and let live.(活,也让别人活。)”生存指南,他无比英明地指出:“宽容不能改变亲属关系的亲人,疏远可以疏离的同学朋友,忽略不好意思拉黑的熟人,无视五毛水军的存在。” 我看了以后大声跟着叫好—— 我知道我自己,在别人眼里,近期也成了被宽容、被疏远、被忽略、被拉黑或被无视的一个。人与人之间,爱,是相互的;不爱,也一样。
 
 
  我开始重看《冰血暴》(Fargo)。最近明尼苏达发生的大事,让我产生了回头再看这部黑色警匪片的想法。
 
  《冰雪暴》剧照。罪犯Lorne Malvo(前者)给了Gus一个重要谜语:“你知道比起其他颜色,人类的眼睛能够分辨更多种绿色吗?”这个谜语被解读为因为人类以前是猴子,在森林里会需要分辨更多的绿色,才能够躲避猎食者。而这个谜语的另一层重要意思,是猎食者也需要有能分辨更多颜色的能力,方才能够更多追捕猎物。
 
  《冰血暴》取材于2006年发生在明尼苏达的一个真实案件,拍得有趣聪明,是个值得一看再看的故事。如果有人问我“这个故事到底讲的是什么?”我觉得我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每一次的回答,可能都不一样。好的故事,本质上都是寓言,内容既是实的,也是虚的,说悬一点,一个好故事就像蒙娜丽莎的表情,你是什么,你有什么,你就能看到什么。我这一次再看《冰血暴》,自然跟以往不同,我觉得这是一个关于“失望”,或者说关于“免于失望”的故事,讲的是一个人对他人、对世界心怀爱意,需如基督爱世人一般有洞察:凡深沉之爱,必先建立在彻底的失望之上——选择爱之前,先了解爱的缺陷、残忍和代价;在选择爱世人之前,先知道世人的无情无义,以及残暴;反过来,往小的层面说:选择站在警察的对立一面,批评他们残暴,在让他们单膝跪地、为过度使用暴力做出反省和体制改革之前,也要先了解警察所处环境之残酷,以及警察的牺牲在哪里。
 
  公平和正义,在《冰血暴》里,既光明四射,又黑色幽默,小的层面论是非、取证据,大的层面,它其实是一种信仰。如果你说这种信仰“可遇不可求”,你错了,信仰当然是必须去追求的;但如果你信心满满,觉得只要你付出一切,你就能得到结果,你就浅薄了,或者说,“不够谦卑”。信仰,是一种近似理想的东西,有,不一定实现,没有,就连实现的可能都没了。
 
  每当以追求公平和正义为目的的法律,局限于规则和手段,产生了背道而驰的结果,善良、软弱、无计可施的人们,往往在此时发出“我以道德(月亮)的名义谴责你”这样貌似可笑的呼喊。宗教似乎就在人们“无计可施”之时应运而生,变成一种“loser”的自我安慰。信仰,经常被当成一种不能像数学一样可以被反复证明的虚幻的存在。
 
  证明了无数道数学题之后,世人的脑力发达之处,在于能猛然意识到某种不可以同样方式证明的存在。仿佛牛顿对于地球自转的初始动力,领悟到“上帝踢了一脚”,对种族的公平、男女的权益地位、国家之间的是非曲直,在对与错的是非争辩之外,存在着其他来自历史、心理、恩怨的纠扯,存在着类似“世界到底是可知的还是不可知的” 永恒争论的领域,这个时候, 对与错的争执结果,有时人类诉诸于战争;不想诉诸一时或者一世的战争的,选择了在绝对的是非对错之上的绝对的信仰,听起来左左、蠢蠢的爱。
 
  爱是考验人、折磨人、让人失望的东西。《冰血暴》里,科林·汉克斯(汤姆·汉克斯的儿子)扮演的小警察Gus,内疚于自己身为警务人员、出于自保、眼睁睁地放走疑犯。他跟邻居半倾诉半忏悔。邻居给他讲了个莫名暗黑的人性故事:一个富人,对世人有大爱,他看到那么多人贫困,就把自己所有的财产都捐了出去;可是,即便自己一无所有,世上还是有人饥寒,有人老病,他深感苍天不公,去医院捐献了自己的一个肾脏;可是他的肾,也只能救一个人,病人还是很多,于是他跟医生说,他要把我身上所有的器官,包括眼角膜,都捐赠出去,医生拒绝了他的要求,说’活人不能做这样的傻事’,他对自己的局限性感到失望,于是自杀了。可是,在他自杀之后,大家嘲笑他这个人脑子有病。
 
  在讲完这个故事之后,邻居说,你看,我们不能期望自己能解决所有问题,能帮所有的人,因为我们是凡人,我们首先得生存。但小警察在听了这个故事以后,除了体会到邻居的安慰和体谅,他说出了一句非常有人性力量的话:“那我们也要努力做些事。”
 
  小警察不对爱失望,这种朴素的救世精神,像乌云中的一线阳光。他对“爱”这个难题的解决方法,既是符合逻辑的,又是脱离逻辑的,成为一种顿悟——对世人没来由、不计较的爱,是神性。
 
  《冰雪暴》里有一张很重要的海报,上面写:“如果只有你是对的,而其他人都是错的呢?”
 
  凡人的身上,也有神性。《冰血暴》里,每一集都是冷血的杀戮,每一次杀戮,都源于生活本身是与非、爱和恨荒谬的纠缠和拉扯,这其中产生的问题和恩怨,有人用刀和枪砍断或粉碎,而每一把刀、每一只枪,都有它的理由,都坚信自己的某种正义。于是人们在仇恨之下走向各自的毁灭。当恩怨太多,子弹和血都不够用了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能出来解决问题了。除了苍天上的一线光。那缕光,是爱的信仰。
 
  弗洛伊德事件以来,我和我身边的朋友,因为对种族问题的探讨,都深陷于是非的纠缠,谁都说服不了谁。我们这代人,没有经历过美国因种族而引起的唯一一次内战,没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也并不真的理解,貌似荒谬、貌似根本站不住脚的希特勒对犹太人的种族杀戮,为什么当年能得到那么多“有素质”的德国人的支持。如今,随着疫情带来的经济衰退,随着中国崛起引起的所谓“修昔底德陷阱”,随着美国和全世界的日益撕裂,终于,曾经让人类诉诸战争的种族问题的恶魔,被撕扯了出来——就是在根本上纠缠于扯不清的恩怨是非,缺乏爱与平等的信仰,缺乏把爱、把平等置于是非恩怨之上的信仰,造成了矛盾的无法弥合。没有这种信仰,不仅种族这个在美国曾经引起过内战的大问题不能解决,连男女之间,都不可能实现真正的平等,如果处于第一性的男性,始终执着于扯不清的“绝对公平的量化”这个概念本身。
 
  如果说当下种族引起的社会矛盾, 让我最近有所感,有所得,我觉得是让我又多一点理解了科恩兄弟的《冰血暴》。说实话,我以前一直很不喜欢看暴力血腥的片子,我一直没理解“这么血淋淋的、死得这么难看的镜头拍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美国这三年多以来,尤其是这三个月以来发生的悲剧,以及正在酝酿涌动中的更大的悲剧,让我体会到了科恩兄弟隐藏在暴力镜头之下的某种“末世寓言”:暴露人类出于丛林本性的驱使,酿成大恶之果,而此时的唯一出路,竟是洞察了人类本性的黑暗之后的不失望、不计较,竟是绝望之后产生的爱的顿悟。
 
  ▥ 作者介绍
 
  窦婉茹,毕业于复旦大学经济系,早期从事证券交易、投资银行工作,后历任《南方都市报》娱乐新闻部主任、新浪网娱乐新闻中心总监,多家媒体专栏作家,现居纽约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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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婉茹

窦婉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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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于复旦大学经济系,早期从事证券交易、投资银行工作,后历任《南方都市报》娱乐新闻部主任、新浪网娱乐新闻中心总监,多家媒体专栏作家,现居纽约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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