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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疫情日记(总第40篇)

4月29日  阴

今天是个超级大阴天,昨天晴得不得了,据说很多住在曼哈顿的人,都出去看了蓝天下的飞行表演—— 美国“安慰号”医疗舰周四即将撤离纽约,海军和空军安排了一场空中芭蕾跟大家告别,派来了两只世界巅峰级的飞行仪仗来鼓舞“帝国之州”,同时向纽约战疫中的一线工作人员致敬。

飞行表演中午12点开始,持续了大约35分钟。朋友们描述说,12架战机以精确编排近距离飞行,轰鸣声响彻纽约上空,比搞F1赛车时候的摩纳哥都拉风。飞机高速俯冲下来的时候,跟地面上路人头顶距离之近,比看美国大片都刺激。

可惜我住在长岛,严守“居家令”,没出去逛,但是光看曼哈顿朋友们发上来的视频,就激动得不得了。我看到海军的“蓝天使”和空军的“雷鸟”齐刷刷地飞过了中央公园,飞过了哈德逊河,飞过了乔治-华盛顿大桥,飞过了帝国大厦,飞过了自由女神像,飞过了史丹顿岛,飞过了世贸中心遗址...... 所到之处,一片欢腾。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流泪了。

其实,我一直没为纽约的疫情担心过,也没流过泪。我相信纽约的城市管理水平是可以的,事实上纽约也扛了过去。作为普通居民,我没当过医生,没当过护士,报名当警察人家也不要,只能在家呆着,除了捐口罩、给孩子做饭,做不了什么。但纽约真没让我吃什么苦。

我竟突然流泪了。

可能是因为看到他人的不幸而物伤其类;可能是因为带着两个小孩生活在瘟疫时期,精神上必然绷紧;可能是因为感激,感激有人在ICU里救助患者,默默跟死亡做贴身肉搏,才让我得以不问世事,在house里每天假装岁月静好。

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一步一步地,从漫长的无病例等待,到第一例感染者(终于)出现,到第一例死亡者出现,到纽约州30万人感染、2.3万人死亡的今天,回头一看,仿佛万物皆有定时。

恶战和惨胜过后,惊魂甫定,还未咂摸出痛苦,(竟)已到了表达感谢这一步:纽约公立图书馆后面的草坪,修剪成了一颗心的形状;曼哈顿的垃圾桶,到处插满了造型热烈的鲜花;飞行战机带着轰鸣声划出弧线,掌声和欢呼都献给治愈纽约的人。

大概只有《圣经》这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才能完美地解释纽约这两个月的魔幻历程:

“凡事皆有定期,天下万物皆有定时,

生有时,死有时, 

栽种有时,拔出栽种的也有时, 

杀戮有时,医治有时, 

拆毁有时,建造有时, 

哭有时,笑有时, 

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 

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 

寻找有时,失落有时, 

保守有时,舍弃有时, 

撕裂有时,缝补有时, 

静默有时,言语有时, 

喜爱有时,恨恶有时, 

征战有时,和好有时。”

                                                     ——《圣经-传道书》第三章

我不懂宗教,但《圣经》作为一部文学作品,总能震撼我。

一个49岁的纽约一线医生自杀了,上周日去世。她名叫罗娜-布林(Lorna Breen),任职曼哈顿纽约长老会医院急诊科主任,没有精神病史。她的父亲回忆最后一次通话,说:我女儿说,作为一个医生,不得不天天看着大量病人在眼前死去,太难受了。

在布林医生自杀的前两天,纽约另一位在一线工作的急救员也自杀了,小伙子名叫约翰·蒙德罗(John Mondello),刚刚23岁。这位急救员2月初刚刚从消防局的紧急救护学院毕业,上周五在皇后区阿斯托里亚(Astoria)滨岸大道(Shore Boulevard)的河堤上开枪自杀。

一名从加州Palo Alto横跨美国前来支援纽约的医生阿加万-莎乐丝(Arghavan Salles),4月27日在她的推特(@arghavan_salles )里,记录了她在纽约医院病房里看到的生死离别:刚刚去世的病人留下的空床铺;显示病人生命迹象已离去的仪器;还有那些因为传染病隔离的缘故,无法做临终告别的亲人们,最后要在医生的协助下进行“最后的视频”,视频两端的亲人泪流满面地说“再见”,医生在旁边经常忍不住哭。

莎乐丝医生说:我知道这就是医生的工作,这就是医生的责任,但我觉得每天这样照顾病人,每天面对死亡,面对病人高频度地去世,是一种不健康的生活。我们作为医生,其实没办法照顾好自己,我们也不要求别人帮忙,不要求多休息,因为不想给别人增加负担。但是,我想跟我的同事们说,如果你是一个处在新冠疫情热点地区的医生,请你请假一天吧,两天也行,别老想着你不想让别人感到失望,请记住,有像我这样前来支援你们的人存在,就是为了让你们得到休息。所以,让我们来帮助你吧。

这个天使般的加州医生对纽约的同事们说:医生们,不要像机器一样埋头工作,却忽略了自己真实的感受,这场灾难很可怕,你的灵魂会受到黑暗的笼罩,而你,应该得到比这更好的对待。你也有权利悲伤。不要告诉自己,别人的情况比你更糟糕。别人的情况糟,不等于你的情况就不糟。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这位天使一般善良的加州医生写给同行的话,又让我像看到“蓝天使”“雷鸟”展翅一样,忍不住眼前模糊一片。

眼看着疫情高峰逐渐回落,在空军和海军对一线人员公开致敬之后,今天上午,纽约市长白思豪在早间发布会上也表达了对抗疫一线医护和急救人员的感激,以及回报:他说一线人员长期面临巨大压力,纽约市将对他们提供心理健康支持,从下周开始,超过150万名医护人员和急救人员将检测抗体,预计在1个月内全部检测完毕。

市长白思豪的意思是:即将被治愈了的纽约,到了治愈治愈者的时候了。

白思豪的夫人Chirlane Irene McCray,据说要实施一个“治愈治愈者”计划:跟美国国防部合作,请来军事创伤专家,对纽约的一线医护进行创伤评估;同时让医护接受“战斗压力管理”培训,以获得心理康复的救助。

纽约市长白思豪一家人的合影。太太Chirlane McCray站在最前面,旁边是儿子Dante de Blasio和Chiara de Blasio。

白思豪夫人是一个杰出黑人女性,毕业于威尔斯利,是一名作家和社会活动家,也是白思豪最有力的支持者。

白思豪昨天惹了点麻烦。

昨天的纽约,不仅进行了一场盛大的英雄主义的飞行表演,还举行了一场颇为盛大的葬礼,一个犹太拉比的葬礼。

葬礼的地点是纽约布鲁克林的威廉斯堡(Williamsburg),时间是昨晚,4月28日晚7:00 ~ 9:00,被悼念的逝者为著名的犹太拉比查姆-墨茨(Chaim Mertz)。

“4月28日,数千名东正教犹太人的悼念者无视城市社交疏远规则,拥挤在布鲁克林的街头,悼念一位死于新冠病毒的拉比。”《纽约每日邮报》报道说,“悼念者们挤满了Rutledge St.和Bedford Ave.的马路,包围了试图驱散人群的纽约警方的车辆。纽约市警察局的一位女发言人说,人群最多的时候约有2500人。”

从社交媒体上发的视频和照片上看,参加葬礼的人群绵延了数个街区,确实有一部分出席者戴着蓝色口罩,但还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连起码地用围巾把脸遮住都没有做。人群相当拥挤。有一个叫Menashe Shapiro(@menasheshapiro)的人发布了一段葬礼拥堵整条街的视频,附上评论说:“这样的场景,将会让纽约重启的进程再推迟几周,更糟糕的是,这样的葬礼,可能会导致更多的葬礼。如果人们拒绝听从警告,纽约警察局将不得不在各个角落扎营。”

白思豪为这个事抓狂,他在推特上说:“今晚在威廉斯堡发生了一件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在这场大流行疫情期间,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葬礼集会。”白思豪说,他一听到这个消息就亲自去现场驱散人群,说只要还处在对抗新冠传染病这个时期,这种行为就绝不能被容忍。(Something absolutely unacceptable happened in Williamsburg tonite: a large funeral gathering in the middle of this pandemic. When I heard, I went there myself to ensure the crowd was dispersed. And what I saw WILL NOT be tolerated so long as we are fighting the Coronavirus.)

这条推文,白思豪是于昨晚9:29 发布的,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反感,原因是白思豪“single out one specific ethnic community”(把威廉斯堡这个街区的名字点出来了,而威廉斯堡这个名字,在治安方面和少数族裔聚集这个问题上比较敏感。) 。有人就这篇推文反问白思豪,“你这几天就没出去放过风吗?我看你也到处走啊。” “今天中午的飞行表演,大街上那么多人看热闹,他们都戴口罩了吗?为什么单说威廉斯堡啊?”

白思豪在这条推文上受到的攻击还算是轻微的,6分钟之后的9:35,白思豪又发了一条推文,把本来还算轻微的反感,一下激化和放大了。白思豪说:“”我向犹太社区,以及所有社区,传达一个如此简单的信息:警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已经指示纽约市警察局立即着手传唤甚至逮捕那些成群结队聚集的人。这是为了阻止新冠传染病的传播,这是为了拯救生命。句号。(My message to the Jewish community, and all communities, is this simple: the time for warnings has passed. I have instructed the NYPD to proceed immediately to summons or even arrest those who gather in large groups. This is about stopping this disease and saving lives. Period.)”

这条推文炸了锅,有人反驳说:保持社交距离当然是对的,但是你挑出一个社区来,就很荒谬,因为每个社区都有不遵守社会规范的人,你又单独挑明了“the Jewish community(犹太社区)”,你推文里的口气好像是在跟整个犹太民族交谈,就好像所有犹太人都在公然违反预防措施一样,你这是对犹太人的冒犯,你这是在固化对犹太人的负面印象,你这是在煽动反犹太主义。

一提到“反犹”,问题就上纲上线了。在美国社会,反谁都可以,就是反犹要小心:川普作为总统,敢一次一次地说“Chinese Virus(中国病毒)”,但不敢这么公开侮辱犹太人,这里面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她闺女伊万卡已经皈依了夫家信仰的犹太教。犹太人在美国,不仅是有钱有势受过高等教育的化身,也是“创伤”的化身,还是通过自己的斗争,获得白人主流人群认同的成功者的化身。总之,在犹太人问题上招惹麻烦就很棘手。果真,在白思豪这条警告“犹太社区”的推文下面,马上有人骂他是“纳粹”,骂他是“希特勒”。

白思豪估计压力很大。他在今天上午的记者会上,向犹太社区公开道歉:“昨天我说话是带有情绪的,如果犹太社区感觉被冒犯到了,我表示抱歉。” 白思豪解释说,“但是,千人集会,在疫情严重的今天是无法容忍的,对于指正错误的行为,我不后悔。” 白思豪马上还给了犹太人面子,而发布会上的纽约市警察局局长,也马上当着白思豪的面表示“类似事件将永远不会再发生”,也给了白思豪一个面子—— 政客们总是能把道歉的场面都搞这么美,既给了别人面子,自己又没丢面子。厉害。

白思豪在“葬礼”这个问题上栽跟斗,其实也算“死得其所”。葬礼这个事,真是疫情时期西方社会的一个“痛点”,一个绕不过的情结,简直像一个bug。意大利前一阵处在传染和死亡的高峰期,但即便这样,一排排的棺木依然庄严尊贵,在中国人的眼里简直是华丽,这让很多刚刚跳出地狱坟坑的中国人不理解:你们都死成这样了,还不赶紧烧掉,还有心思把棺材搞成这样,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但是,每一个族群都有自己“坚持”的地方,西方人对葬礼的不迁就,就是其中之一:一个只能死一次的体面人,如果在去世之后都不能拥有一个体面的葬礼,那对活着的人来说,羞愧内疚得简直是生不如死。而昨天在威廉斯堡去世的,不仅不是一般的体面人,还是一位犹太教的拉比。拉比(Rabbi),是犹太人中的特別阶层,是学者,是老師,是“可以去请教的人”,一个伟大的“治愈者”。犹太人的拉比有广泛的社会功能,在犹太教中更是担当重要的角色,比如主持宗教仪式,地位非常尊贵,连君王都要遵从他们的教诲。白思豪这次真是撞上枪口了。

如今,正是纽约人心理上忧闷郁结之时,连拉比这样的“治愈者”都感染新冠去世,悲伤的信徒和崇拜者们,想用一场葬礼送别精神导师,用郑重的告别将他们伟大的治愈者治愈,竟然遭到了市长的点名批评和迎头痛击—— 只能说,白思豪虽然很对,但是有点不解风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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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婉茹

窦婉茹

31篇文章 3年前更新

毕业于复旦大学经济系,早期从事证券交易、投资银行工作,后历任《南方都市报》娱乐新闻部主任、新浪网娱乐新闻中心总监,多家媒体专栏作家,现居纽约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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